【作品试读】
第一章
家长来访
冬迭南把七本禁书中的一本藏在宽罩衫下,把路易斯招呼到身边来。两个小男孩蹲到了圣贝尔纳德岩洞里的藤蔓下。
冬迭南的这本禁书是一期画报,《ABC周刊》。毫无疑问,它是上了梵蒂冈的黑名单的。他躺在医院里时,他哥哥给他带来了这本书。从医院回来的他,一只耳朵红通通的,他时不时地拽拽它。白天,这本杂志放在他的小柜子底下,靴子后面。
杂志如今少了四页,那四页正躺在冬迭南课桌抽屉里铺着的蓝色包装纸下,光亮而平整,只是边角开了点儿裂。为保险起见,冬迭南用“punaises”(图钉)牢牢钉住了它们。(“别总说‘punaises’,我们有一个好端端的弗拉芒语词用来说这个。”路易斯的教父总这样说。可是那个弗拉芒语词路易斯从来不用。他的口音已经够让人嘲笑的了。)
展开的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不过,撕下那四页时留下的锯齿边投下了阴影,在两页正中便有了一道丑陋的中线。路易斯自个儿绝不会撕他的禁书,不管被人逮着的风险有多大。但冬迭南就是个霍屯督人。
四大使徒一共拥有七本禁书。其中三本归弗里格所有: 《雾中之爱》,一份轻歌剧《罗莎·玛丽》的节目单,还有一本是所有书中风险最大的:异端分子、共济会成员萧伯纳的传记。比特贝尔拥有《南太平洋故事集》和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只穿着衬裙的狄安娜·杜宾,足够下流,可以当本书来看。而路易斯手上那本书就算被修女们找到,多半也不会给他惹什么麻烦。实际上,他都可以把它公然放在他在复活节假期结束后从家带来的那些久经磨损、香味怡人的大卫基金会赠书中间。但是把书卷起来藏在睡衣下,悄悄地偷运到修道院的高墙后面,这事儿本身不就已经够刺激了吗?书的名字是《弗拉芒之旗》。它是爸爸亲手装订在红棕色厚纸封面里的。这一眼就看得出来,因为爸爸在装订书的时候,会像用断头台那样毫不留情地用切书机紧贴着正文的文字切掉页边。《弗拉芒之旗》讲述的是上个世纪末一群起义的神学院学生,他们受了戴夹鼻眼镜的长发教士们的煽动,创立了一个名叫“无声誓言”的秘密联盟,在夜深雾浓之际,密谋推翻那些比利时的—也就是敌视弗拉芒的大臣和主教。路易斯从家里书架上偷了这本书,因为爸爸曾经说过,教士们如果在他们的教区成员中发现了这一类书,他们就会立刻威胁书的主人,要把他逐出教会。这本书破破烂烂、字母纤细、印成灰色,里面一幅插画都没有,其他三位使徒看到之后并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因为路易斯以夸张的热情描述了书的来历和内容,讲述了它有多危险,他们才在那个晚上接受这奇形怪状的东西为禁书,把它放在了比特贝尔枕头上其他书旁边,然后各自画了三遍十字,轻声说:“在每本黑书中——我们要去寻找—要保持缄默肃静——以马利亚之名。”除非其他使徒中至少还有一人在场,不然谁都不准读这些禁书。
冬迭南和路易斯仔细看着一组模糊的照片,照片上是布鲁日刑事陪审法庭在审判一名无线电报员。受害者的父亲,一个留着花白的山羊胡子、面容憔悴的男人,戴着一顶军便帽,看上去就像是那位哀求拉普斯金拯救自己患了血友病的儿子的俄罗斯沙皇。受害者的母亲是一个干瘪的小个子妇人,她用近视的眼睛逼视着画面外的凶手,紧攥着她的黑色漆皮包,仿佛要用它击打凶手或把它砸向他似的。律师穿着的长袍和他的鬈发是同样的深棕色。一个戴了花格帽子的摄影师举着一台模样像带有四方形裂口的手风琴的机器。再往后呢,再往后便是无线电报员自己,那个凶手。按照起诉书的说法,他把自己的女友活埋在了沙子中。他微笑着站在那儿,留着浓密的大胡子,双手放在背后,朝前腆着肚子。看这样子,这张照片肯定是在整个事情发生前拍的,而不是在沙滩上惊恐战栗的那一刻或者在那之后,在他遭受良心谴责和噩梦折磨之际。
“活活埋进了沙子里,”冬迭南说,“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孩儿!”
“你怎么知道?”路易斯问,“也许她长得挺丑,或者瞎了一只眼睛。”
“你没看到她的照片吗?”冬迭南合上杂志,指着封面说。封面上一个美得毫无瑕疵的女人裹在缎子或者丝绸里,正朝读者微笑。她的眼睛和她略显模糊的双唇有着同样的颜色,一种淡淡的橙色。她额头正中显出了纸上一道讨厌的裂纹。
“霍屯督人哟,”路易斯不耐烦地说,“这是一个电影演员。这里还有她的名字,写得又粗又大:维娜·吉布森。有些人总会在封面上放一个电影明星的照片。”
“这样啊。”冬迭南嘟哝了句,但是他并不相信路易斯。他摸了摸自己透明的红耳朵。
“她是个怪物,”路易斯说,“电报员的那个女朋友。这点他们是不 会在报纸上写出来的。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她毁掉了那电报员的生活。”
“电报员的生活?”
“当然了。”路易斯说。
“女朋友,”冬迭南说,“那就是说……”
“他们没有结婚。”在沙子里挖一个洞,把一个活蹦乱跳的无辜女人扔进去,在他看来还真不赖。够震撼人的。不过,“女朋友”?这大概就是说,这个女人是一个熟人,某个邻居吧。不然,那上面写的为 什么不是“未婚妻”,或者“恋人”,或者那个黏糊、隐晦又肮脏的词 “情妇”?
在音乐房里,小家伙们正在第十二遍唱咏颂马儿白亚德的歌。 路易斯正恼火地想:“我现在非得把规矩都打破了,管他什么使徒呢,我要从他手上抢下这本书,然后跑到花园里去。”冬迭南却把《ABC》递给了他。“你看,”冬迭南说,“和长了恶心痘痘的多博雷一模一样。”
一个被画得胖鼓鼓的女孩子绝望地盯着一把黑色的匕首或者剑,或者被砍去了一半的乌木保龄球瓶柱。接着路易斯才发现,这是一面镜子,是从侧面拍下来的。在女孩的脸上有黑色的斑斑点点。手细长得过分的一个女人正在用一根手指戳女孩的脸。照片上写着“母亲的妙计”。
“她知道,她母亲猜到了她害羞的秘密:毛孔粗大,一堆粉刺,皮肤脏兮兮又暗淡无光,这让她觉得自己总被人排斥。她不知道的是大多数母亲都知道的事儿:一个简单的药方就能让有些年轻女孩的麻烦神奇地烟消云散。”
他把这本杂志还给了冬迭南。冬迭南把它摊开在自己被擦伤了的膝盖上。大多数母亲都知道的事儿!她们什么都不知道,那些母亲。
冬迭南一板一眼地用标准弗拉芒语朗诵起来,那声音听起来让人想到瓦勒广播台的新闻播音员,但又有点儿晚祷时唱《诗篇》赞美诗的味道:“我们珍贵的精华液,具有清洁、增强、紧致皮肤的功效,用上一小瓶,最丑的皮肤都会发生奇迹。您将焕然一新,获取爱的魔力,它会让您幸福无比。”正在此时,修女亚当出现在了荆棘篱笆后。路易斯很肯定,在她现身之前,他就听到了她的修道服掠过荆棘时发出的窸窣声。这位修女立定了片刻,双臂交叉,这样宽大的衣袖就在她身体前方形成了一个黑色的小圣坛。冬迭南现在也看到
了她。
“噢,嘿,”他说,“她过来了,我早料到了。”然后细声细气地说:“我盛米粥的时候盛了两次,她看到了。”
“什么时候?”
“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还拿了两次红糖,她都看到了。”
“你这笨蛋。”路易斯说,“她是来找我的。”因为他看到了修女亚当的嘴唇,那嘴唇没有卷成一个微笑。哦,真的没有。但是它随时都可能微笑起来,只要她出于战术上的考虑觉得自己应该微笑、诱劝、哄骗,尽力讨好而无所顾忌。他看到她的脸,那一块浅淡的白色,几乎被她的修行帽那夺目的白色所遮掩;那光亮的一轮,仅仅朝向他。这脸有了颜色,它靠近过来,上面是无精打采的眼睛和四四方方的牙齿。
“路易斯。”修女亚当一边说,一边从黑棉衣袖里伸出一只长手臂。圣贝尔纳德岩洞后的草地上刚割下的青草传来的清香一下子消散了,被一股甜香驱除了:那是蜂蜜蛋糕—带糖的暖暖面粉的味道,就在她说出“路易斯”的当儿传来。
“好。”冬迭南说,他面前还坦然地放着那本要命的书。但是修女亚当只对她瞄准的猎物感兴趣,她把手搁在路易斯的肩头上,靠近脖子;他感觉得到她把拇指放在了那儿。他跟着她,走在她的影子里,几乎是怀着感激把自己交给了她;她的修道服经阳光一照,在他看来比一位总督的黄金锦缎还要富丽,比弗兰德伯爵在投诚法国国王时身穿的天鹅绒还要柔软。在他们沿着紫杉笼罩的林荫道,走过荆棘篱笆和有毒树丛时,她告诉他,他有家长来访。他不像她期待的那样,问她来的是谁。她说:“来吧,来吧。”而他喃喃自语地说:“来吧,熬吧,来吧。”卧室空无一人。在盥洗室,她用晾在窗台上的一只吸水棉手套擦他的脸。手套不是他的,是登·多汶的。她显得冷淡,擦得既不快也不慢,就像是在刷洗一面小盆,一直擦到他脸发烫。然后她掬了一捧水,洒到他头发上—一种洗礼,然后给他梳头,梳得却额外紧密。
“马儿白—亚—德步子真轻巧,登德尔蒙德—小镇里,一圈圈地绕!”
在他们穿过院子时,修女亚当突然站住了。而他在她往前走动的阴影笼罩下撞到了她身上,让她微笑了起来,但她的额头却还继续皱着—两张面孔的复仇女神,或者比这更坏。她朝自己的手上吐了口唾沫,抹平了他左耳上方一绺捣乱的头发。在院子的另一边,在静止不动的旋转铁马上坐着的那群小子中的一个,晃着两条腿。他看到那是弗里格。弗里格也看到了他,但是身子一动也没动,俨然是立在旋转铁马的白色长杆中间的一个瓷人像。
路易斯哼了一声,将修女亚当搁在他耳际上方的手猛地推开,然后与她保持了两米的距离。
她对他头发的拨弄肯定让弗里格看成了抚摸,他绝不会对别人说起的,这个弗里格。但是在他那榛子色的斜眼睛里,这看起来一定像是背叛。没法挽回了,就算我晚些时候,到晚上拼命起誓保证也没用了。路易斯把一截甘草塞进嘴里,恼火地从头到尾嚼了又嚼。他身上暖和了些,脚下又离她远了些。他往围墙的方向走,通过敞开的大门看到了他父亲的橘黄色德卡威。在方向盘后面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睡着了,一个之前从没见过的男人。不过我知道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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