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剧
文/胡竹峰
二〇一八年三四月间,正是江南春光烂漫之季,一行人去看徽剧,演的是貂蝉拜月故事。
那貂蝉身姿俏美,细耳碧环,行时风摆杨柳,静时文雅有余,真个倾国倾城貌。我等须眉见了,只觉得肉身浑浊。传说月里嫦娥也自愧不如,见状匆匆隐入云中。正因为貂蝉美貌,演义上才说王允行美人计让董卓吕布反目。
据说貂蝉降生人世,其地三年间桃杏之花未开即凋。那是美得惊世骇俗,夺了天地花木的灵气。
扮貂蝉的女子端立台上,一开口,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幽幽怨怨。说起旧日深夜,荼蘼架侧,牡丹亭畔,与王允抒怀议事,连环巧计一施弄,干戈兵马都不用。董卓虽骄横,遭灭;吕布虽骁勇,败亡。人间的委屈冤屈、难处苦处,化作了腔调,萦回在那月亮地里。一轮皓月挂于中天,投入池面。风吹过,月影摇动,叶尖凝有薄露,枝花浓,淡妆美人貂蝉,人间天上,一时众生颠倒。那是东汉末年一个女人的心声,一千多年,那心声孤独寂寞。经徽剧唱出来,在风中飘散。
演义版本,吕布兵败后,貂蝉或死或隐,不知影踪。
《后汉书》记载,吕布看守董卓内宅,乘主人不在,与贴身婢女暗中相好。因惧情露求见王允,托出与董卓不和真相,反遭利用。这婢女该是貂蝉原型。
还有人说貂蝉是杜夫人。史书上还说吕布败亡,关羽多次向曹操请求,将敌将秦宜禄之妻杜夫人赏赐予自己。曹操知杜夫人美貌,拒绝了关羽的请求,将其纳为己有。
从合肥去徽州看徽剧。
我喜欢徽州两个字,有旧事之美。旧事之美在回味。回味之际,生出百味。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早期徽班的一个萌发之地伏岭。
第二次来伏岭,不远处有章衣萍旧宅,再远一点是胡适故居。四周清静,偶有行人三三两两经过,像是风雅的古人,或者是章衣萍与胡适长袍马褂的身影。因为胡适与章衣萍,我觉得绩溪山水文气殷殷。
车到伏岭,天空下起雨。雨歇间隙,巷子里人突然多了,手提着灯笼,簇拥着行进。这是延续千年的舞风俗。
传说古时此地有石狮火虎作祟,只有异兽“回”能克镇。于是,有人画了“回”的图形,张贴于堂上,从此狮虎敛迹。于是,伏岭的子孙们便将“回”作为神灵信奉,并把每年的上月十五定为祭“回”日,历时三天。至今还有百姓把“回”作为图腾挂于住宅厅堂供奉。
舞回有世代相传的一套程式。先集于村头河滩祭坛,对山烧起木柴火堆,两壮汉披着用彩布制成的勇猛神回出场,绕火堆领舞。随后村民手执油松火把、杉木火把、干竹火把和葵花禾秆火把间掺于锣鼓队、硝铳手、钢叉长矛队、木棒队伍之间边行边舞,在鼓乐鞭炮声和呐喊声中做吃草、喝水、跳跃、扑滚、撕咬等动作。
舞回时,随行队伍自由表演,齐声呐喊做追打赶杀状,旁观者也呼吼助威,仿佛与那石狮火虎厮杀。在祭坛舞番之后,神回领队绕村热烈巡游一圈驱除村中邪气。农户在家门前燃放鞭炮以示敬意,大户人家鞭炮格外长,挽留神回在门前长舞不离,以兆福祉久长。
舞回被视为神圣的活动,镇邪除恶,保一方平安祥和。只是过去用的火把换为纸灯笼。暮色下一盏纸灯笼又一盏纸灯笼,一百盏纸灯笼,几百盏纸灯笼在我眼前走过。《东京梦华录》中的老城不过这样的繁华吧。
一路经过祠堂、戏台、民居。满目黑白色,是古中国之色,是古徽州之色,也是徽剧之色。舞回的人充满活力,充盈着俗世欢乐。暮色越来越重,人脸模糊,村子一头的广场上,舞台准备好了,徽剧要开场了。
徽剧《长坂坡》。
台上都是不及弱冠的少年,生旦净丑轮番演过。虎头虎脑的花脸,玉树临风、扮相文雅的小生,灵巧聪慧、调皮可爱的旦角。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四功五法端端正正。
散板,哭板,叠板,破门而入,像木板一样砸过来,鼓声频发,锣声紧急,是战事的模样。余姚腔,青阳腔,京调,汉腔,轻重缓急大大方方。
徽剧朴实、粗犷、重排场,“三十六顶网子会面,十蟒十靠,八大红袍”。演员能文能武,唱念做打俱佳,色艺兼优,歌、舞、乐、白高度综合。传统戏《八达岭》,龙套即有十至十四堂之多,还有八红蟒、四官衣,演员边歌边舞,配以唢呐、锣鼓,声势犹如千军万马。
和许多地方戏一样,徽班表演风格差不多也是大红大绿、大锣大号、大蹦大跳、大喊大叫特点,即:服饰与排场富丽堂皇;大多用大小唢呐伴奏,配以大锣大鼓;动作粗犷,气势豪壮,是泼墨写意山水。
传统徽剧,还有不少特技表演,跳圈、蹿火、耍剑、飞叉、筋斗之类,更吸收了民间武术如红拳之类。
徽剧发端于明代,声腔以徽戏和青阳腔为主,也有徽昆以及花腔小调几部分,她是京剧出场前的一通锣鼓。《滚灯》中的顶灯,《活捉》中的矮步,《三岔口》中的辫子功,《双下山》中的甩念珠,《月龙头》中的打红拳,《伐子都》中的三变脸等,都如京剧,有艺冠一时的精彩。
徽州人爱戏,由来已久。东晋时地方上宴会,辄令倡伎作新安人,歌舞离别之辞。乡镇村野,祈福祛灾,祭祖还愿,一切年节婚庆常有演出,败于诉讼或违反乡规也要罚戏一台,请左邻右舍消遣。程朱阙里的惩恶扬善,也是这样的含蓄周到,徽州的平凡生活诗意盎然。
明万历年间,当时古徽州是中国东南部的商业、文化中心。戏文在水上走着在路上走着,一次次停下来的时候,已经不是过去模样了。苏州昆曲传入安庆,再传入徽州,当地艺人们创造性地融入本地剧种的演唱技巧风格,逐步发展成既具有昆曲韵律美,又有弋阳诸腔通俗美的徽调。
还是明朝万历年间的事情,士绅和商贾通过徽州会馆,邀请了各地剧团汇集徽州,在白墙黑瓦雕梁画栋的戏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正在南京编校《盛明杂剧》的戏曲家潘之恒回到徽州,看戏听戏之余,兴致勃勃地出了一则“徽”字的字谜:待月西厢寺半空,张生普救去求兵。崔莺失却佳期会,只恨红娘不用功。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这是明清流行于徽州的一句俗语。最初时候,那些徽商背井离乡东奔西走南来北往,他们走在离家路上或者归来途中。后来他们大富大贵或者小商小贩,他们经历不同的人生,感受一样的颠簸,也感受一样的徽剧。
一代代一年年搭台唱戏,乾隆年间,有个叫高朗亭的安庆人终于将徽班带进京城,并组建三庆班,与其他着名的三家并称四大徽班。京剧终于缓缓登上舞台。这是闲话,且听下回分解。
雨忽大忽小,隔窗能看到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和石拱桥,远处菜园雨雾氤氲。徽剧流水里,皖南风景隐隐约约。穿有各色戏服的古人一晃而过,这应该是徽剧艺人正在远去的背影。
穿过长长的巷子,走过深深的庭院,踏上窄窄的楼梯,就是那些古旧的箱子,箱子里有伏岭人收藏的戏衣。
戏衣俗称行头,冠戴称盔头。戏剧服饰规格式样是以明代服饰为基础,并参酌唐、宋、元、清等朝代服饰之典型,加以综合与美化创造而成,徽剧也如此。过去徽班有江湖行头、内班行头、私房行头与官中行头之分。戏鞋分为靴、鞋两类,靴可以分为厚底、薄底和方头三种。戏服的穿戴规制,早在宋、元时期已有披秉、素扮、道扮、蓝扮等。
明代后期,各大戏班上演的剧目不断更新,表演艺术不断发展提高,使歌与舞有了进一步的综合,演员行当的分工更加具体明确。不少戏班家底渐厚,戏衣、盔帽越来越精美,妆容也越来越精美。
那些旧木柜子,收藏了往昔徽剧舞台的热闹。蟒、靠、褶、盔帽、靴、鞋,悄无声息,有民国旧物,有晚清旧物,红、黄、蓝、绿、白、黑各色杂陈。当年的繁华消散了,包裹了半生故事,压在箱疷,不染尘埃不问世事。那一袭长长的记忆,永在昨日。
徽剧脸谱也颇有特色。传说包拯幼年时曾被恶嫂陷害推入枯井,碰伤额头,故戏剧里他前额上画一粉红色肉包;张飞前额上画有一个大桃,象征桃园结义;魏延印堂画三条反骨,表明他有造反之意。
徽剧有不少三国戏。
除了《长坂坡》,我还看过《水淹七军》《单刀会》。
一个年轻人演绎关羽:“又听得曹营内,大小儿郎闹嚷嚷,我也曾过五关来斩六将……”吹唱念拉打,气定神闲如处无人之境。
演《单刀会》是一个平常的皖南戏班子,腊月里,引得附近一两百个村民看客。
徽剧《单刀会》里的关羽,不独是关公,且是活生生的人。离席后,心绪摇动,一叹再叹:“昏惨惨晚霞收,冷飕飕江风起,急飐飐云帆扯。承管待、承管待,多承谢、多承谢。”
承管待、承管待,多承谢、多承谢。多少人情多少人性在戏台上荡漾啊荡漾。要较真,这些该是子虚乌有,却进入了民间记忆。
那是一个雨夜,雨夜的凉与戏里的喧热一起。
那是一个雨夜,徽剧之美与关汉卿元杂剧的美合二为一。
灯笼照亮了夜空,照亮了旧时的亭台楼阁。灯光下,那些大殿恢复往昔的壮丽,角楼的轮廓映照在地上。夜空中楼影旖旎,灯火将眼前的景色与徽州的历史编织一体。那是辛弃疾《青玉案》里的夜,花千树、星如雨、宝马雕车、一夜鱼龙舞……
雨后的徽州,有一种特有气韵,雨水洗去了一些旧味,又带来了一些沧桑。
路过影影绰绰的古戏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低矮的花坛上,合着拍子,嘴唇嚅嚅而动。
附记:
谈到徽剧,程长庚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是京剧鼻祖也是徽班领袖。
清嘉庆十六年(一八一一年),在丝丝愁怨、淡淡寂寞的冬日景致里,程长庚出生了。冬日苍茫,一生粉墨,当真是人生如戏。
十来岁的时候,程长庚随父亲第一次去了北京。从安徽到京城千里迢迢,如今已经无从得知他进京时候的所思所想,大概是意气风发又忐忑不安吧。好在程长庚很快以《文昭关》《战长沙》的演出崭露头角。随后的人生,程长庚在安徽与北京之间几次来回。最后一次进京,接任三庆班班主。这一刻,决定了他生命的灿烂辉煌。
程长庚的灿烂辉煌不是仕途功与名,而是手眼身法步。
当年的唱音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时人笔记中说他的嗓子穿云裂石,高亢之中又别具沉雄之致。大概是说他的唱腔不花哨,平直舒展。
程长庚喜欢扮英雄豪杰,伍子胥、关羽、岳飞、鲁肃、祢衡。有人见过他登场,声容之美,艺术之精,人莫能及,神采举止也有雍容尔雅气概,古人之性情、身份,体察入微,俨若真身。大臣则风度端凝,正士则气象严肃,隐者则其貌逸,员外则其神恬,令人油然起敬慕之心。
艺名越来越大,朝廷封程长庚为“精忠庙首”。哪怕给皇帝表演,登台前也正色凛然道:“上呼则奴止,勿罪也。”皇帝大笑,算是应了他。终其一生没有人敢在程长庚唱戏的时候大呼小叫。
清王朝的兴盛顺流而逝,走向山雨欲来之下势。鸦片战争爆发,程长庚义愤填膺,谢却歌台。道光年间,京城混乱,程长庚忧愤欲绝,闭门教授出了谭鑫培、孙菊仙、汪桂芬、杨月楼等人。
程长庚疏财仗义,伶人凡有贫困者,常接济粮财。同治帝病死,国丧规定停止娱乐及戏剧演出,长达两年零三个月。程长庚倾其所有,施粥赈饥,扶助同行,使得大家熬过难关。艺人感激活命之恩,为他立长生禄位牌,上书“优人大成至圣先师”。
程长庚一生艺涯长青,晚年仍登台不绝,有人不解,他老老实实回,这是我的职业啊。
据说程长庚老来与孙菊仙争气,连演四本《取南郡》,一昼夜唱完全本,劳累得病,数月遂卒。为戏而生,也为戏而死,也算是自得其所,不负粉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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