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鼓与花鼓戏
文/胡竹峰
某一日风雨如晦,心有所感,心迹所至,神游中原江南关中云贵塞北等地。念及凤阳龙兴寺里的铜鼓,那是明朝旧物。说是鼓,却只一头封实,无款识,据说旧时寺里僧人曾用它蓄水浇花。此鼓叩之声响铿然。
龙兴寺是当年朱元璋皈依之地,想他当年在铜鼓下挑水、打柴、扫地,自有一番滋味。
铜鼓声声里,一年又一年。
那回大雨,一行人身着雨具走访龙兴寺。肉身舍利旁,悄然支着那面铜鼓,以手轻抚,果有铿然声,余音渺渺茫茫,如置身高原沼泽,远方群峰叠叠,山顶上一抹雪白,但觉得清凉。一来是雨水清凉,二则铜鼓清凉。
寺庙总有清凉气,倘或是夜里,感觉更好。月明人静,幻出清凉境。有几回夏天夜里在庙里游玩,僧人晚课,佛音与夜气交融,只觉得清凉透骨,皮囊一阵通脱。中国不少寺庙以“清凉”为名,广东、河南、陕西、江苏、福建各处皆有清凉寺。山西五台山清凉寺,更因着名的文殊圣迹清凉石而得名。
龙兴寺铜鼓亦有清凉之声。
凤阳有两面鼓,一面是铜鼓,一面是花鼓。
凤阳花鼓有大有小,又称“花鼓小锣”“双条鼓”。普通的碗口大小,其形圆滚如饼,鼓面直径三寸,鼓条多为两根一尺多长的竹根或木棒。表演时左手侧握执鼓,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各夹执一根鼓条敲击鼓面。
在凤阳鼓楼上,见到两面花鼓。大者直径两米,小者如牛眼,大小对立。夕阳缓缓移向西天,那些屋舍金灿灿一片,凭栏闲话,见得到尘世庄严。余晖穿过鼓楼的立柱,几粒光影洒在鼓面上,越发觉得尘世庄严。
一女子在卖菜,一男人在烙饼,一老妪在歌舞,一老翁在高歌。有人低头走路,有人切菜烧饭,有人东游西荡……六百年来,人间的一幕幕尽皆如此,人间的一幕幕不过如此。
鼓楼外墙,有朱元璋“万世根本”榜书。朱元璋的字我见过不少,这四个字圆匀俊秀,刚中有柔,结字中宫紧密,贵能敛势,入眼拙朴,大气纵横,不脱兵家气质,结体又凝练又饱满,有宽博大度之势,到底是皇家雄风。朱元璋写给部将的《大军帖》也好,信文明白晓畅,笔迹点画稚拙流畅,书风瘦劲健拔,得自然生动之趣。“万世根本”四字耐心、大方,对天地世道的敬畏之心历历在焉。万世根本是人世的烟火生活。
比朱元璋字更好的,是他的文章。凤阳明皇陵碑文中有深情,让人徘徊再三,击节赞叹。先令江阴侯吴良督工新造皇堂,朱元璋嫌儒臣粉饰之文不足让后世子孙为戒,亲撰碑文,自述陈说,可谓明朝一等一的妙笔。笔下文墨之线挂满泥丸铜粒金珠玉扣,与李密的《陈情表》辉映唐明。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彷徨。俄而天灾流行,眷属罹殃,皇考终于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先死,合家守丧。
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
既葬之后,家道惶惶。仲兄少弱,生计不张。孟嫂携幼,东归故乡。值天无雨,遗蝗腾翔。里人缺食,草木为粮。予亦何有,心惊若狂。乃与兄计,如何是常。兄云去此,各度凶荒。兄为我哭,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兄弟异路,哀动遥苍。汪氏老母,为我筹量,遣子相送,备醴馨香。空门礼佛,出入僧房。
居未两月,寺主封仓。众各为计,云水飘扬。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侣影相将。突朝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趋跄。仰穷崖崔嵬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徜徉。西风鹤唳,俄淅沥以飞霜。身如蓬逐风而不止,心滚滚乎沸汤。一浮云乎三载,年方二十而强。时乃长淮盗起,民生攘攘。于是思亲之心昭着,日遥眄乎家邦。已而既归,仍复业于皇。
住方三载,而又雄者跳梁。初起汝颍,次及凤阳之南厢。未几陷城,深高城隍,拒守不去,号令彰彰。友人寄书,云及趋降,既忧且惧,无可筹详。傍有觉者,将欲声扬。当此之际,逼迫而无已,试与智者相商,乃告之曰:“果束手以待非?亦奋臂而相戕!”智者为我画计,且祷阴于默相。如其言往,卜去守之何祥。神乃阴阴乎有警,其气郁郁乎洋洋,卜逃卜守则不吉,将就凶而不妨。即起趋降而附城,几被无知而创。少顷获释,身体安康。
从愚朝暮,日日戎行。元兵讨罪,将士汤汤。一攫不得,再攫再骧。移营易垒,旌旗相望。已而解去,弃戈与枪。予脱旅队,驭马控缰,出游南土,气舒而光。倡农夫以入伍,事业是匡。不逾月而众集,赤帜蔽野而盈冈。率渡清流,戍守滁阳。
思亲询旧,终日慨慷。知仲姊已逝,独存驸马与甥双。驸马引儿来我栖,外甥见舅如见娘。此时孟嫂亦有知,携儿挈女皆从傍。次兄已殁又数载,独遗寡妇野持筐。因兵南北,生计忙忙。一时会聚如再生,牵衣诉昔以难当。于是家有眷属,外练兵钢,群雄并驱,饮食不遑。
暂戍和州,东渡大江。首抚姑孰,礼仪是尚。遂定建业,四守关防。厉兵秣马,静看颉颃。群雄自为乎声教,戈矛天下铿锵。元纲不振乎彼世祖之法,豪杰何有乎仁良。予乃张皇六师,飞旗角亢。勇者效力,智者赞襄。亲征荆、楚,将平湖湘。三苗尽服,广、海入疆。命大将军东平乎吴、越、齐、鲁,耀乎旌幢。西有乎伊、洛、崤、函,地险河湟。入胡都而市不易肆,虎臣露锋刃而灿若星铓。已而长驱乎井陉,河山之内外,民庶咸仰。关中既定,市巷笙簧。玄菟、乐浪以归版籍,南藩十有三国而来王。
依金陵而定鼎,托虎踞而仪凤凰。天堑星高而月辉沧海,钟山镇岳而峦接乎银潢。欲厚陵之微葬,卜者乃曰“不可”,而地且臧。于是祀事之礼已定,每精洁乎蒸尝。惟劬劳罔极之恩难报,勒石铭于皇堂。世世承运而务德,必仿佛于殷商。泪笔以述难,谕嗣以抚昌。稽首再拜,愿时时而来飨。
洪武十一年,岁次戊午,七月吉日建。
——朱元璋《大明皇陵之碑》(凤阳明皇陵碑前释文)
一行男女慢慢下楼,渐渐被人流淹没。迎面几个幼童,手里握有花鼓,满心欢喜。其中一个拿起小槌,轻轻击打,一下,两下,三下,鼓点乱了。老城寂然,夕阳投影中荡起咚咚的余韵。声音不大,但那声音仿佛有魔力,似乎从墙角一路向远方荡开,穿街过巷,越过旧城墙,吹过狗尾草,吹过灌木丛,吹散看客的唏嘘,径直吹向远方,最后消失在明中都城的那一片荒野地里。
中都城建有午门、东华门、西华门、玄武门。城内有正殿,文华、英武两殿,文、武二楼,东、西、后三宫,金水河、金水桥等。正南午门外,左为中书省、太庙,右为大都督府、御史台、大社稷。城内外还有城隍庙、国子监、会同馆、历代帝王庙、功臣庙、观星台、百万仓、军士营房、公侯宅第、钟楼、鼓楼等。《中都志》称“规制之盛,实冠天下”。
六百多年过去,一堆黄土,连瓦砾也消失了。
繁华过后,落花成冢。
那些繁华最终落在那个手拿花鼓的幼童脸上,一片烂漫。回忆里这个感觉真是烂漫。
幼童的烂漫真是烂漫。
从花鼓到花鼓戏,这一去更换了多少个春夏秋冬。
凤阳花鼓、卫调花鼓戏、淮北花鼓戏、皖南花鼓戏、湖南花鼓戏……
暮雨。暮气。暮色。
芒花一白,白茫茫一白,暗白的天光下,竟有诗意,落在老杜“窗含西岭千秋雪”一句上。
“咚锵咚锵……咚咚锵……”锣鼓清脆,仿佛硕大的雨点砸落残荷。戏台的大幕徐徐拉开:一位扮相俊美的花旦走上台,歌之舞之,舞刀枪、甩辫梢、走碎步……室内灯火黯然,眼前唱花鼓戏的女子让我想起赵飞燕。
史书说赵飞燕腰骨纤细,善踽步而行,若人手持花枝,颤颤然,他人莫可学也莫能学也。踽步属赵飞燕独创,手如拈花颤动,身似清风摇移。赵飞燕还创有掌上舞,掌上舞又称“掌中舞”,舞人体态轻盈,仿佛可以置于手掌中。
扬雄说“凤鸟跄跄”,后人多用“凤跄”形容舞步的节奏感。南朝鲍照《舞鹤赋》云:“始连轩以凤跄,终宛转而龙跃。”
花鼓戏之美也正在此两句上。
花鼓戏的曲词热烈、诙谐、清新,听起来有津甜的韵味,像是食得一碗冰糖雪梨水,又像是咬了一截冬日清冽的水萝卜,脆生生的,清甜中一抹淡淡的辣。花鼓戏里的男女老少欢喜就欢喜得铺天盖地,悲伤也悲伤得昏天暗地,爱就爱得漫天掩地,恨就恨得遮天蔽地。民间的恩怨情仇,总是来得朴素又如此分明。
夜寒如水,漫天星火,紧了紧衣服,还是觉得冷。台上的花鼓戏,有种跌宕自喜,一派桃花月明的灿烂与热闹,骨子里又冷僻又幽静。
在皖南看过好多回花鼓戏。有一次戏台搭在祠堂门前的大场子里,看热闹的村民或坐或站,拥集了黑压压一片人头。场子四周有各种小吃摊位,麻花、煎饼、茯苓糕,不一而足。也有凉皮、拉面、炒饭,卖主煎炒炸蒸,油光满面,汗水如珠,有些砸落在地上,有些欲掉未落,挂在额头鼻尖腮边。
太阳照到场外大槐树上,也照过鱼鳞瓦,乐队开始啌啌咣咣、啌啌咣咣地吵台,场子安静了一些,人心兀自热闹,隐隐有一种升腾的热气。
台上表演皖南花鼓戏,民间小唱伴以舞姿,舞姿有日常性,又有杂技,满台的热闹,有浓厚的乡土气息。
皖南花鼓戏的唱腔颇有些民歌风味,变化多端,优美动听。有点古老的声音将那些过往的生活慢慢拉近,旧人鲜活的面容在眼前跳跃,在耳际回旋,一时岁月绵长。锣鼓伴奏中,快、慢、中、长、悲、喜各种板式轮番上场。
皖南花鼓戏根据人物性格、思想感情的变化,以白扇子、红毛巾、彩色带为基本道具,歌之舞之,以表达人物的内在情绪,有文演有武演有热演有冷演,或细腻优美或泼辣火爆或风趣活泼或沉着稳健。
皖南花鼓戏深厚、粗犷、悠扬,是一方水土的乡音旋律,也有徽剧、京剧、青阳腔等声腔艺术。咿咿呀呀的戏词就此在黄山、天目山脚下,水阳江、青弋江畔,在皖南山区这块肥沃的土壤上生根、开花、结果。
听过一回淮北花鼓戏,一女生唱寒调,哀婉缠绵,唱来如泣如诉,如哀如叹。伴乐也多哀音,行腔幽婉低回。
淮北花鼓戏以歌言情,悲悲切切的生活一唱三叹,酸甜苦辣都揉在那唱腔曲调里。
不用弦乐,只用鼓板。穿件大褂,带上髯口,扎个彩球,系上彩裙,表白出角色。今人与古人一瞬间合体。戏的韵味里隐隐透着民间小调,劳动号子、农谚与歇后语。
淮北花鼓戏最具特色的绝活儿是花鼓大走场,那男角背起花鼓架子,人鼓不分,人舞鼓也在舞。女角头扎绣球,手舞长绸,脚绑垫子——穿三寸金莲绣花鞋,难度极高。
花鼓大走场又欢愉又喜庆,舞蹈与锣鼓、说唱、逗趣巧妙配合,有谐趣也有艺趣。
记一笔备忘。
湖南花鼓戏也源出于民歌,逐渐发展成为一旦一丑演唱的花鼓戏。清嘉庆年间刊行的《浏阳县志》谈及当地元宵节玩龙灯情况时说:“又以童子装丑旦剧唱,金鼓喧阗,自初旬起至是夜止。”
记一笔备忘。
民歌是地方戏的明月前身吧,而地方戏也是民歌的流水今世。姑妄言之。
元末大乱。“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实则,亡,百姓更苦。
凤阳花鼓始于元朝,兵荒马乱,百姓大苦。“大户人家卖骡马,小户人家卖儿郎。”
遥想六百多年前,花鼓艺人背着细腰鼓,提铜锣,流浪卖艺乞讨。寒风中,握花鼓的手瑟瑟抖动。寒风中,唱出的花鼓歌断断续续不成腔调。
见过安塞腰鼓、开封盘鼓、凤阳花鼓、湘西撼山鼓、桑植杖鼓、云南木鼓、延边长鼓、兰州太平鼓、重庆薅草锣鼓……一面鼓有一方风景,一面鼓有一副表情。
花鼓的声音从元末简单的花鼓歌唱起,清代中叶,糅入在长淮卫一带盛行的一种在山歌、号子基础上变化的曲调,至光绪年间形成花鼓戏。自后,欢乐的氛围多了,现世健稳,岁月静安。
花鼓用锣鼓伴奏,锣、鼓、钹必不可少,没有弦乐更无管乐,演奏大多为三五人,常由演员兼任,锣与人、鼓与人、钹与人互帮衬。花鼓打法多变,有凤回头、铁翻扇、旋涡转、遮阳扇、上山步……
那日茅屋后院里,老姑嫂二人,六十开外了吧,一人击鼓,一人敲锣,口唱花鼓小调,小锣作为伴奏乐器穿插其间。唱的是《鲜花调》,最末“又怕来年不发芽”一句,曲调拉长,尾音拖高。蓦然被感动了,她们曾经有过的青春岁月在花白的头发下恍成一曲清歌。
看过顾见龙画的《花鼓图》:太湖石下,一男一女演花鼓戏。女子巧笑嫣然,双手执槌击鼓,眉目端庄,不染丝毫风尘气。男人背上背有婴儿,手扬起敲锣。一中年看客脚踏鼓墩,貌极恬静。画下方,两童子各捏一花枝,似有欢喜状。
这是明朝的生活。
顾见龙是江苏太仓人,自号金门画史,康熙初年即名重京师。太仓我去过,归有光的项脊轩即在其地。顾见龙系曾鲸弟子,兼善花卉、翎毛,尤工人物,画像庄严华美,笔法粗犷,衣纹流畅,工细处堪与仇英共席。
存有一花鼓,腰身漆红,以桐木制成,单面绘凤凰起舞图,有种天朗气清的贵气。那鼓在墙上茕茕倒挂,鼓槌相随一旁,默默无声。小儿偶尔拿来敲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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